第3章 魔法传说-哀骨引(1 / 2)

那夜我偷走呜咽之骨后,躺在行军床上静待商队其余人入睡,佯装听不见帆布车顶传来的滴答水声。父母在车厢尽头打着鼾,每次呼气时胡须都随之颤动。

他们背对背而眠,蓬松的大尾巴因怒意蜷缩,紧贴各自的身躯——这已是连续数周每晚争吵后的固定姿态。

我滑出被褥,蹑足越过横七竖八的弟妹。五只幼狐尚不及巴掌大,却生着不成比例的尖耳与巨爪。凝望他们时,我的心猛然揪紧。作为刚成年的长兄,我总在照料这群小家伙。此刻即便在黑暗中,他们仍显倦容。毕竟,枕畔永无休止的滴水声里,谁能安眠?

我掀开帆布车篷的窗帘,望向夜空。天幕澄澈,星子灼灼生辉,车下的沙地干燥如焚。

滴答。滴答。滴答。

我的耳尖猛然抽动。

我朝领队古伦长老的车厢潜去,那阴魂不散的滴水声如影随形。轻轻掀起厚重的补丁门帘——上面的补丁早已多过原本的皮革——灵巧地滑入内室。古伦长老在睡梦中含糊翻身时,我已无声地逼近靠墙的雕花木箱。商队行囊多兼作他用,这木箱却是罕有的例外——它只为盛装一物而生。

我缓缓抬起箱盖,动作谨慎如捧薄冰。

箱中,哀骨静卧于半透明的丝缎之上。这是我们商队唯一的传家宝,比最年迈的篷车还要古老。它有小臂长短,腕口粗细,表面镌刻着远古诗篇。能辨识铭文的人寥寥无几,但每个族人都能将诗句倒背如流:

游荡啊徘徊,觅得归途来 引我返故乡 石冢深处,骸骨栖所永眠伴苍茫

当我凝视哀骨时,五脏六腑骤然翻搅。即便在昏暗中,也能看清它已断作两截——虽被勉强拼合,裂缝却如蜈蚣般狰狞盘踞。

古伦长老突然一声鼾响,我僵在原地,前爪悬在箱沿颤抖。直到听见她翻身咂嘴的窸窣声,才敢将哽在喉头的气息缓缓吐出。我俯身迟疑片刻,终于触碰了那截残骨。

滴答声骤然沉寂,我猛然被拽入水下。河水灌进鼻腔,耳膜轰鸣着湍流的咆哮。喉骨仿佛被无形之手扼住,我拼命挣扎却吸不进半口气。这时,两只利爪扣住我的肩胛,幽灵般的嘶吼在耳畔炸响:

\"休想安息——永世不得!\"

我猛地缩回前爪。刹那间寒冰般的钳制消散,怒涛声化作虚无,唯有那阴魂不散的滴答声再度响起。真蠢,竟敢徒手触碰哀骨——可今夜本就是由无数愚蠢堆砌而成,多这一桩又何妨?

我屏息用绸布裹起断骨,将包袱塞进衣襟。溜出车帐后,悄悄牵出坐骑鬣狗伊休,盗回鞍具。当我们冲向沃杜恩沙漠时,商队已缩成地平线上的黑点。滴答声仍在颅腔内回荡,怀中的哀骨不断撞击肋骨,如同某种不祥的示警。

无人真正相信哀骨,它不过是讲给幼狐听的荒唐传说,是大人们为维护长老权威而心照不宣延续的传统。

第一个向我讲述哀骨传说的,是里武长老。那时我还是个毛团般的小家伙。

\"最初的狐族,是受沙漠魔力感孕而生的。\"他总这样开场,围着篝火盘坐,将我们这群幼崽拢在身旁。

里武长老的故事,是我们游牧童年里最鲜活的色彩。有时他甚至会用前爪为我们表演皮影戏。

\"我们终其一生都在流浪,但死亡降临时,沙漠会召唤骸骨回归本源。而哀骨——正是引领亡魂穿越帷幕的向导。\"

\"那它要带我们去哪儿呢?\"我最爱的表兄希伊追问。他比我年长两岁,身形已抽条得笨拙,而我仍像颗野仙人掌球般矮小。我们总扭打嬉闹,形影不离。希伊机灵又顽皮,我像条小尾巴似地追着他跑,渴望成为那样耀眼的存在。

里武慈祥地咧开嘴笑了。他带领商队在沃杜恩沙漠行走了数十年,始终安然无恙。

\"我们跟随哀骨指引的方向,希伊。有时只需一日路程,有时却要跋涉数周。\"他粗糙的爪尖摩挲着哀骨表面的铭文,\"这旅途艰难,需要极大耐心。但当哀骨发出呜咽时,我们就知道——终于找到了逝者魂归的巢穴。\"火光在他琥珀色的瞳孔里跃动,\"总有一天,你们也要捧着哀骨,送我魂归故里。\"

\"如果......它永远不哭呢?\"我轻声问。里武和希伊同时转头看我。向来沉默的小家伙突然开口,让他们有些惊讶。\"那我们就要永远流浪下去吗?\"

\"但愿不会,哈瓦。\"里武被我的问题逗乐了。篝火将晃动的光影投在沙地上,如同跳动的符文映在他眼底。\"永恒......实在太久了。\"

“你跑哪儿去了?” 希伊嘶声问道,在峡谷边缘勒住他的鬣狗坐骑。他焦躁地瞥向我身后,仿佛担心整个商队正追捕我们。

他眼下挂着青黑,向来引以为傲的金色皮毛乱如蓬草。那个总爱臭美的希伊,此刻活像在沙丘间追猎数周、连梳子都丢了的狼狈猎手。

说实话,我知道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连日的失眠让我反应迟钝,连说话都变得蠢笨。

“嫌我慢,你怎么不自己偷哀骨?” 我没好气地翻身跳下伊休的背。

沙粒在爪下沁着凉意。沙漠的夜晚褪去酷热,只剩下冷石与朔风。若论赶路,此刻再合适不过——只要不怕摔断脖子。

希伊逼近一步。

“拿到了吗?” 他压低声音。

我刚掏出布包,他便一把夺过,粗暴地撕开裹布。

“希伊,等等!” 我试图拽住他,却被他甩开爪子。“别碰它!那东西会——”

话音未落。

希伊的指尖刚触到哀骨,瞳孔骤然放大。一声闷吼从他喉间挤出——像是隔着深水传来的惨叫。他全身僵直,利爪如铁钳般扣住骨片。我拼命摇晃他,他却像具石雕纹丝不动。

来不及思考。我猛撞向他的肩膀,两人重重跌进沙地。哀骨从我们头顶飞过,断成两截摔向远处。

希伊突然剧烈抽搐,像溺水者般大口吸气。他翻过身趴在地上,呕出大量混着泥沙的浊水——多得不似凡人能饮下的量。那些水带着河床的腥气,裹挟碎石与藻类不断涌出。最后一阵痉挛后,几尾银光闪闪的鲦鱼竟在他前爪间的泥洼里扑腾起来。

希伊仍在干呕,一绺湿滑细长的东西从他嘴角垂落。我揪住那玩意儿往外拽——越来越多的黏腻丝状物从他喉咙里涌出,最后竟扯出几米长的河藻,鲜绿得刺眼,根须间还挂着泥泞的蛛网状纤维。希伊盯着这堆活物般蠕动的植物残骸,瞳孔剧烈震颤。

\"我警告过你别碰它。\" 我的声音像风中的枯叶。

拾起两截断骨时,刻意忽略那些凭空响起的水滴声。三周前,当我和希伊从绿洲归来,这诡异的滴答便如影随形。

滴答

滴答

滴答

\"今天必须让它停下。\" 希伊嗓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又吐出一粒石子,在沙地上砸出闷响。\"我会死的,哈瓦。现在只要合眼,就会梦见自己沉在无底的水潭里……\"

我也深陷同样的梦魇。日日夜夜,那水滴声如蚀石之水般啃噬着我的理智,甚至在梦中也不肯停歇。我梦见不断上涨的潮水灌进耳道与口腔,梦见里武长老被河水泡胀溃烂的尸骸在沙漠里嚎叫着追猎我们。希伊总在梦中与我并肩奔逃,直到他的爪垫磨得血肉模糊。每个清晨醒来,疲惫都比前夜更深一分。

不得不承认希伊是对的。我撕开那匹半透明软缎,将其中一条缠在哀骨断面,裹住锯齿状的裂痕,权作握柄。当我把处理过的骨片递给希伊时,他盯着它的眼神活像在注视一条毒蛇。

但这比毒蛇更可怕。

\"拿着。\" 我不耐烦地催促。

他战战兢兢地握住裹着细布的骨片——这恐怕是全沙漠最单薄的防护了。我们同时屏住呼吸。

希伊缓缓摇头。无事发生。没有洪水,没有低雨,没有人溺亡。

我松了口气,迅速包裹好另一截断骨。锯齿状的裂痕透过布料刺进掌心,疼痛尖锐而清醒。

我们并肩望向远处峡谷。那道巨大的裂谷像大地的伤口,蜿蜒的河水在月光下泛着蝎尾般的寒光——春汛的雨水让它至今汹涌。

留下鬣狗坐骑后,我们开始向裂隙进发。当希伊跟上我的脚步时,我掌中的哀骨突然震颤起来。

里武长老有一件事说对了。当他离世后,商队确实将哀骨交给了我和希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