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寒渊烬·澜指冰
死寂!
粘稠浓密的香云裹着沉甸甸的水气,盘踞在宽绰空寂的暖室。巨大的天青色琉璃隔扇将外面稀薄惨淡的天光滤成一片片幽绿、深蓝的方块,冰冷地投在黝黑润亮的金刚砖地上,只够勉强映出些深色楠木家俬沉重巨大的轮廓影子,扭曲浮动,如同沉在深潭水底的怪石。远处高逾半人的连枝仙鹤烛台上,几簇惨白灯焰艰难地在幽绿微光里跳跃着,焰舌舔舐着凝滞的空气,将那些沉重的、悬垂如瀑的紫红帐幔影子拉长、扭曲,如同无数垂死的巨蛇影子,在冰冷的光砖地面上蜿蜒爬行,无声无声。
那宝蓝织金的凤凰锦帐依旧沉沉低垂,内里没有一丝声息,仿佛一座被遗弃的华丽棺椁。唯有帐内极其微弱压抑的、近乎消失的呼吸颤动,证明着其间仍有活物在沉重粘稠的香气泥淖中挣扎。
那只隔着氤氲香瘴、深陷在巨大楠木圈椅深处的身影,也如同一尊亘古不变的寒玉雕像。那只方才引动玉杖、带着冰戒微光、最终虚拢如掌控之势的手,已悄无声息地垂落回暗影深处搭着虎皮扶手的墨色织金广袖之内。指间那点冰冷的微光湮灭在更深的墨色里。周身只有一种庞大渊深、无喜无悲的空洞死寂在弥漫,如同覆盖整座殿宇的巨大寒冰层无声沉降,将外间门扉处那惊天动地的撞击嘶吼、绝望哀求彻底冻结隔离。只剩下室内炉火舔舐香料发出的极其微弱的、如同垂死者心腔最后颤动的“嘶……嘶……”声。
门外的撞击与嘶吼如同被塞入封死的铁罐,徒劳地鼓胀片刻,又骤然消沉下去。只余下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困兽垂死呜咽般的余韵,不甘地在死寂的缝隙里飘荡了片刻,终被无边沉重的寂静彻底吞噬。
万籁俱寂。连炉火的“嘶嘶”都变得似有若无。
就在这片被强力冰封、足以令时间凝滞的死寂最深处!
在那座被沉重锦帐覆盖包裹如同墓穴的卧榻中心!
于无边死寂冰海之下那具无声无息、只余一丝微弱气息的躯壳胸腔最深处!
在贴近左臂内侧、冰凉的薄软汗衫布料之下、紧贴着她自身冰凉皮肤的那个位置——
一片粘稠凝固的黑暗之中!
骤然!
传来一股极其微弱!极其清晰!却如同最精准冰冷的机括开启般、不容错辨的!
跳动!
不是意识深处混沌的嗡鸣!不是脉搏衰竭微弱的搏动!
而是!
一个冰冷坚硬的点!
一个棱角分明的、微小却清晰可辨的!
一个如同镶嵌在骨肉皮囊之下、与血脉灵魂共鸣的、独立存在的活物!
在动!
一次!
一次!
带着坚硬器物核心齿轮扣合的机械般冰冷节奏!
隔着薄薄一层皮肤、衣料!
清晰地!撞在沈惊澜昏沉僵冷、被剧痛和失血碾压得近乎虚无的知觉边缘!
黑暗的冰海底层骤然裂开一丝缝隙!
冰冷的!机械的!毫无生命感却异常清晰的律动!
如同最古老的青铜编钟敲响的微弱震颤!每一次扣合般的跳动,都强行拽回一丝被冻僵的残存意识!如同黑暗中唯一明确的坐标!在她沉沦的意识里强行点亮!
什么……东西?!
那被顾明章铁钳般指掌扼住时、从自己袖中滑落!
从冰冷湿冷的地砖上!被她不顾一切连同那白玉印章一同攥入手心的冰冷坚硬物体!
昨夜……她强撑着最后一丝清醒!以身体扑倒之势!将它……
塞入紧贴腋下心口最隐秘、肌肤最薄处的……
墨玉扳指!
通体漆黑如最深寒夜!内圈刻着一只蜷身怒目、獠牙森然的玄蛇!首尾相衔环绕一周!蛇眼空洞处用极细的赤金嵌针!在绝对黑暗处会闪现一丝冷厉血光!扳指厚壁内藏有机巧簧片!按特定规律微动!是掌控沈家遍布海内三十七家通衢枢纽、七十二处矿粮货栈、庞大地下脉络的最核心密器!
沈家隐世老祖!亲手给予她的!唯有家主或真正命定掌舵人临危才能启用的最后底牌!
是它!它在动!
沈家紧急动用海量资源布下天罗地网在搜寻她!在疯狂启动它!在联系她!
冰封的意识底层如同砸入烧红的陨石!轰然炸开一片无法言喻的灼痛与惊涛骇浪!
离开!立刻!必须离开这个冰冷的皇宫陷阱!离开这个比顾府更加深沉恐怖的深渊!这念头从未如此刻骨清晰!如同烙印般瞬间烧穿了最后的黑暗!
那冰冷扳指每一次细微的、如同催命更漏般的震动!都在无情昭示着时间的紧迫!
必须——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间隙!
榻上!
那只自摔落血污便无力垂落在厚重锦衾之外!苍白冰冷、如同玉雕般僵硬的手!
忽然!
微不可查地!极其极其轻微地!
抽动了一下!
指尖!
那片冰冷沾满昨夜血污、此刻依旧僵硬的指甲尖!极其艰难地!蜷缩了极其微小的一丝幅度!
如同被冻毙在寒夜深渊之底的蝶尸!被最后一股穿越万载的、微弱的热流穿过!尸骸最末梢触角做了一次死寂的回响!
但这死灰深处微微蜷动一丝的指尖!在头顶惨淡天光映照下!那指甲盖与皮肤交接缝隙深处!一点极其细微的!肉眼几不可察的!却在此刻死寂粘稠光线下微微折射出异样暗褐色光泽的污渍——昨日指甲深抠地砖时嵌入的血痕混合同心结朱紫丝线碎片凝固后残留物!被这极其微小的一丝动作牵动!竟悄然剥落了一点如同尘埃般的碎末!溅落在光洁如镜的金刚砖地面!留下一个微不可见的暗点!
这死寂中微不足道到几乎忽略的一震!
如同投入古潭的微末石屑!
那端坐楠木椅阴影深处、将意识如同寒冰覆盖整座宫殿的身影!纹丝未动!
但其右耳垂最下方!悬着一枚水滴状、通体剔透无暇却深邃如寒潭死水的玄墨晶坠尖端!原本如同凝固在时空里的静止状态!
就在沈惊澜那僵硬指尖碎屑落地的瞬间!
毫无征兆地!
极其轻微地!
颤!动!了!一!下!
如同最细的琴弦被最微的风拨动!一道比蚕丝更细、比冰针更冷的极淡寒芒!瞬间在那墨晶坠中一闪即逝!快得超越视觉捕捉的极限!却清晰地映在了其身旁侍立在阴影深处、方才捧持玉杖的玄衣人唯一露在面具之外那双琉璃珠磨就、毫无生命气息的瞳孔镜像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