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一个穿着杏红碎花粗布短袄、腰间系着一条洗得发白的靛蓝围裙、梳着两条油亮大辫子的圆脸少女!双手稳稳端着一个热气腾腾、足有脸盆大小的粗陶大盆!盆口蒸腾着浓烈的白色水汽!少女身形极其灵巧!如同穿花蝴蝶般在慌乱拥挤的人群缝隙中左突右闪!脚下步伐快得惊人!那满满一大盆滚烫的开水在她手中竟如同无物!没有一滴泼洒出来!
她几步就冲到桌边!看也不看趴在桌上气息奄奄的沈惊澜和正在施针的青黛!将那盆滚烫的开水“哐当”一声重重顿在油腻的桌面上!震得桌上的杯盘碗盏一阵乱跳!滚烫的水花溅出几滴,落在桌面上发出“滋滋”轻响!
“红绡!帕子!”青黛头也不抬,冷声吩咐,手中银针不停,又一根细针精准刺入沈惊澜心口膻中穴!
“来嘞!”那叫红绡的圆脸少女脆生生应道!动作麻利地从围裙大口袋里扯出一条崭新的、浆洗得雪白硬挺的细棉布帕子!看也不看!直接将其浸入滚烫的开水中!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随即猛地捞出!那雪白的帕子瞬间被烫得通红!冒着灼人的热气!她双手飞快地绞干帕子!动作熟练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随即!看也不看! 带着一股子泼辣的狠劲!将那块滚烫的、冒着白汽的帕子!狠狠! 按在了沈惊澜额角那道被血污和药膏糊住的狰狞伤口之上!
“滋啦——!”
一股皮肉被瞬间烫熟的焦糊恶臭猛地弥漫开来!
“呃啊——!!!”沈惊澜被这突如其来的、如同烙铁加身的剧痛刺激得身体猛地向上反弓!喉咙深处爆发出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那只被银针暂时镇住的左手再次剧烈痉挛!五指隔着厚厚药膏白布死死抠抓着桌面!指甲深陷!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
红绡却恍若未闻!圆圆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专注!她死死按住那块滚烫的帕子!力道之大!几乎要将沈惊澜的头颅按进桌面!任由她在那灭顶的剧痛中疯狂挣扎扭动!
也就在沈惊澜因剧痛疯狂挣扎、红绡死死按住滚烫帕子、青黛银针如飞、茶堂混乱未止的瞬间!
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周砚白身后半步之遥!
是个身形极其娇小的女子!穿着一身毫不起眼、如同融入阴影的灰褐色粗布衣裙,头发同样用一根灰布条随意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额前,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异常干净利落的下颌和紧抿的、毫无血色的薄唇。她站在那里,如同墙角一抹最寻常的阴影,没有丝毫存在感,连呼吸都微弱得近乎消失。
然而!就在她出现的瞬间!
一直蜷缩在桌角阴影里、因手腕剧痛和巨大恐惧而微微颤抖的魏嬷嬷!枯槁的身体猛地一僵!浑浊的眼底深处!那丝麻木的绝望瞬间被一种更加深沉的、如同被毒蛇盯住的青蛙般的极致惊骇取代!她下意识地想要向后缩去!喉咙深处发出被强行扼断的、如同破旧风箱漏气般的“嗬嗬”声!
那灰衣女子仿佛没有看到魏嬷嬷的惊骇。她微微垂着头,目光落在自己那双沾着些许泥污、却异常干净的布鞋鞋尖上。双手自然垂在身侧,指关节因常年握持某种器物而微微凸起,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被反复打磨过的精铁般的硬朗感。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如同一柄收入最朴素刀鞘中的绝世凶刃,收敛了所有锋芒,却散发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死寂杀气!
这杀气无形无质,却如同最精准的标枪,瞬间刺穿了茶堂内混乱的喧嚣与恐惧!让那些还在推搡叫骂、试图逃离的茶客如同被无形的冰水兜头浇下!动作瞬间僵滞!惊骇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那个角落!投向那个如同阴影般静立的灰衣女子!仿佛看到了地狱的勾魂使者!
也就在这杀气弥漫、混乱被强行冻结的刹那!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一阵极其清脆、节奏分明、如同疾雨敲打玉盘的算珠碰撞声!猝然在茶堂门口响起!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如同无形的丝线!瞬间缠住了所有人的心神!
只见一个穿着靛蓝细布长衫、作男子打扮、身形却明显窈窕的女子!正斜倚在茶楼门框上!她约莫二十出头年纪,面容清丽,眉眼间带着一股书卷气,却又透着一丝市井历练出的精明。乌黑的头发用一根青玉簪子松松挽了个男子发髻,几缕碎发垂在颊边,更添几分慵懒风情。她左手随意把玩着一把黄杨木小算盘,算盘不过巴掌大小,算珠却是罕见的墨玉打磨,油润光亮。右手则端着一个极其精巧的紫砂小壶,壶嘴正袅袅飘散出一股极其清雅醇厚、与茶堂内劣质茶香截然不同的顶级明前龙井的幽香!
她仿佛全然不觉堂内的混乱与杀气,一双如同浸了江南烟雨般温润含笑的眸子,饶有兴致地扫过狼藉的桌面、瘫软呕血的沈惊澜、专注施针的青黛、泼辣按帕的红绡、杀气凛然的灰衣女子,最终落在端坐如松、仿佛置身事外的周砚白身上。
“啧啧啧,”她红唇微启,声音如同珠玉落盘,带着一丝慵懒的笑意,“好大的阵仗。金钏来迟一步,这茶钱……怕是得翻倍算了。”说话间,她左手五指在墨玉算盘上快如穿花拂柳!“噼啪!噼啪!” 算珠碰撞声如同疾风骤雨!带着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韵律感!
也就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
周砚白终于缓缓抬起了头。
他放下手中的粗瓷茶杯。杯底与油腻桌面接触,发出最后一声轻微的“嗒”响。
目光平静地扫过桌边如同精密器械般运转的青黛与红绡,扫过身后如同融入阴影的灰衣女子,扫过门口笑意盈盈却眼神锐利的金钏,最终,落回瘫软在桌上、气息微弱、额角被滚烫帕子覆盖、身体仍在无意识抽搐的沈惊澜身上。
他温润如玉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
唯有一双深不见底的墨玉瞳孔深处,如同冰封的湖面下,掠过一丝极其幽微、却又洞悉一切的……
了然。
薄唇微启,清冽的声音如同寒泉滴落深潭,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茶堂:
“人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