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血烬燃修罗冰棺泪(2 / 2)

**三、 余烬微光:稚子惊夜**

承运殿另一侧的暖阁内,气氛同样压抑。

朱高炽在药物的作用下依旧昏睡着,但眉头紧锁,苍白的小脸上带着不安。两名太医寸步不离,紧张地观察着他的气息和脉象,生怕这脆弱的小生命再起波澜。王妃薨逝的消息如同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却无人敢在世子面前透露半分。

而在不远处专门安置朱高燧的偏殿里,气氛却截然不同。

小小的朱高燧被嬷嬷抱回后,一直处于一种懵懂的不安中。他被安置在柔软温暖的锦被里,周围是熟悉的陈设,但空气中弥漫的紧张和悲伤气氛,以及隐约传来的压抑哭声,都让他本能地感到恐惧。他睁着红肿的大眼睛,茫然地看着帐顶,小小的身体蜷缩着。

“嬷嬷…娘…娘回来了…对不对?” 他小声地、带着巨大的不确定和渴望,问着守在一旁的老嬷嬷,“…我…我好像…听到娘的声音了…”

老嬷嬷强忍泪水,声音哽咽:“三公子乖…快睡吧…睡醒了…就…” 她说不下去了。

朱高燧没有得到肯定的答案,心中的不安更甚。他翻了个身,小脸埋进枕头里。白天经历的巨大恐惧和混乱再次涌入脑海:震天的喊杀声、二哥冲出去的背影、姑姑惊恐的脸、还有…还有那个从风雪中走进来、让他感觉既陌生又无比依恋的、穿着破烂僧袍的身影…娘?是娘吗?

混乱的思绪和巨大的疲惫最终让他沉沉睡去。然而,睡梦中并不安稳。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冰冷的长廊,四周是可怕的厮杀声,他找不到姑姑,找不到二哥,他好害怕!他拼命地跑,拼命地喊,却没有人回应!黑暗中,只有那个穿着僧袍的身影,在前方若隐若现,他想追上去,却怎么也追不上!

“娘——!别走——!等等燧儿——!”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猛地从朱高燧的睡梦中迸发出来!他小小的身体如同触电般从床上弹坐起来!满头冷汗,脸色惨白,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巨大的悲伤!他刚刚在梦里,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身影消失在风雪中,怎么也追不上!

巨大的失落感和恐惧感瞬间将他淹没!他再也控制不住,“哇——!” 地一声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嚎啕大哭!哭声撕心裂肺,充满了无助和绝望,在寂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娘!娘你在哪儿!燧儿害怕!燧儿好害怕啊!娘——!”

这哭声如同魔咒,瞬间穿透了层层殿宇,传入了承运殿主殿那片被死亡和冰冷帝王之怒笼罩的区域!

**四、 修罗执念:血染归途**

朱棣正将那缕徐仪华的断发,用一方沾着自己血迹的素白丝帕,极其珍重地层层包裹起来,贴身放入自己最靠近心脏的内袋。那冰冷的发丝隔着衣料贴在胸膛上,带来一种奇异而尖锐的痛楚,仿佛亡妻最后的烙印。

朱高燧那撕心裂肺、充满无尽恐惧和呼唤母亲的哭嚎声,如同冰冷的钢针,猛地刺穿了朱棣冰封的意识!

“娘——!燧儿害怕——!”

那稚嫩的、带着血泪的呼唤,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朱棣的心上!他猛地抬头,赤红的双目如同被点燃的鬼火,瞬间穿透殿门,投向哭声传来的方向!高燧!他最小的儿子!那个在长廊里缩在徐妙锦怀中瑟瑟发抖、如同受惊小鹿的孩子!

仪华…仪华临终前将孩子们托付给他!她最后的目光里,是对孩子们无尽的牵挂和不舍!而他…他刚才在做什么?沉浸在暴怒和复仇的执念里,几乎忘了…他还生下三个失去母亲、惊魂未定的孩子!尤其是高燧!他才多大?!

一股混杂着尖锐刺痛、巨大愧疚和一种被强行唤醒的、沉重如山的责任感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心中那刚刚筑起的、充满毁灭欲的冰冷堤坝!

他不能再失去任何一个孩子!不能再让仪华用命换来的骨肉,再承受一丝一毫的伤害!这念头如同惊雷,瞬间劈开了他混乱的思绪!

朱棣猛地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他不再看榻上冰冷的徐仪华,不再去想道衍和庆寿寺。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那穿透黑夜的、稚子的绝望哭嚎所攫取!

“看好王妃!” 他冰冷的声音如同刀锋刮过,是对殿内所有人下的命令,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随即,他大步流星,如同裹挟着风暴,朝着朱高燧哭声传来的方向,疾步而去!深色的袍角在身后翻飞,带起一股冰冷的劲风。

他的脚步沉重而急促,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地砖上,也踏在自己混乱的心绪上。高燧的哭声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中另一个被遗忘的角落——一个属于父亲,而非帝王的角落。那里面,不仅有对高炽病弱的忧心,对高煦莽撞的怒其不争,也有对高燧这个幼子本能的、被刻意忽略的怜惜。仪华的死,如同剥去了他所有坚硬的外壳,将这最柔软也最脆弱的部分,血淋淋地暴露出来。

当他一把推开朱高燧寝殿的门时,看到的是那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巨大的床榻角落,哭得浑身抽搐、几乎背过气去的可怜模样。老嬷嬷在一旁手足无措,泪流满面地试图安抚,却毫无作用。

“燧儿!” 朱棣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尝试放柔的语调。他几步走到床前,高大的身影带着巨大的压迫感,却在靠近儿子时,下意识地收敛了所有的煞气。

朱高燧被这突然的声音和巨大的身影吓得哭声一滞,抬起泪眼朦胧、红肿得像桃子的小脸,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散发着冰冷气息、脸上还带着泪痕和血污的…父亲?他小小的身体本能地向后缩去,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陌生。

朱棣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他从未如此近距离地、认真地看过这个幼子。那酷似仪华的眉眼间,此刻只剩下无尽的惊恐和悲伤。他僵硬地伸出手,不是像对高煦那样带着力量,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迟疑,想要触碰儿子颤抖的小肩膀。

“别怕…” 朱棣的声音依旧干涩嘶哑,却努力地挤出这两个字,“…父王…在。”

朱高燧惊恐地看着那只沾着暗红(徐仪华血迹)的大手伸向自己,吓得紧紧闭上了眼睛,小小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朱棣的手停在半空,指尖微微颤抖。他看着儿子恐惧的样子,想起徐仪华临终的话“…守住你心中最后那点人味儿…”,一股深沉的无力感和巨大的悲伤再次涌上心头。他缓缓收回手,没有强行靠近,而是就在床边的脚榻上,坐了下来。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着,如同疲惫到极点的孤峰。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将小小的朱高燧笼罩在他的身影之下。殿内只剩下朱高燧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过了许久,也许是被这沉默的守护所感染,朱高燧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他偷偷睁开红肿的眼睛,怯生生地看向坐在脚榻上的父亲。昏黄的烛光勾勒出父亲棱角分明的侧脸,那上面有未干的泪痕,有深深的疲惫,有他看不懂的悲伤…却似乎…没有了刚才那种让他害怕的冰冷杀气?

一丝微弱的安全感,如同黑暗中的萤火,在朱高燧幼小的心灵中悄然亮起。他慢慢地、试探性地,朝着父亲的方向,挪动了一点点小小的身体。

朱棣感觉到了这微小的靠近。他没有动,也没有回头。只是那紧握成拳、放在膝上的手,指关节微微放松了一丝。他闭上眼睛,将身体向后,轻轻地、极其轻微地靠在了床沿上。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在汲取着儿子身边这仅存的、微弱的气息。

殿外,风雪依旧呼啸。承运殿主殿里,徐仪华的遗体在烛光下安详而冰冷。存心殿东暖阁,张玉的尸身尚未入殓。而在这小小的偏殿内,失去母亲的幼子与刚刚失去妻子、内心崩塌又强行重铸的帝王父亲,在这血腥之夜的余烬里,以一种极其笨拙而沉默的方式,第一次真正地…靠近了彼此。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暖意,如同寒夜里的残星,在冰冷的帝王心渊深处,极其艰难地…点亮了。

**五、 暗夜棋语:烬中生变**

庆寿寺,后山禅院。

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吞噬了禅房。风雪拍打窗棂的声音,成了这片死寂中唯一的伴奏。

道衍依旧盘膝坐在蒲团上,仿佛一尊入定的石佛。那盏熄灭的青灯静静地立在他面前,只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青烟,在冰冷的空气中缓缓消散。

禅房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一个如同鬼魅般的身影悄然闪入,跪伏在道衍身后的阴影里,声音低沉而恭敬:

“师尊,燕王府…尘埃落定。王妃…薨了。张玉…也去了。王爷他…在王妃榻前…泣血断发…方才…去了三公子寝殿。”

道衍枯坐如石,没有任何回应,甚至连呼吸的起伏都微不可察。只有他那双在黑暗中睁开的眸子,幽深如同古井,此刻却仿佛倒映着遥远的北平城中那冲天的血光与悲泣。

良久,一个干涩得如同枯叶摩擦的声音,才缓缓从道衍喉间溢出:

“…泣血…断发…?”

“…好…很好…”

那“很好”二字,听不出丝毫喜悦,反而带着一种洞悉宿命的冰冷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跪伏的身影犹豫了一下,再次低声道:“还有一事…潜入王府的死士…虽全军覆没…但最后传出的消息…似乎…似乎有‘内应’之迹…指向…王府…内部…位高权重之人…”

“内应…?” 道衍的尾音微微上扬,黑暗中,他那枯瘦的手指在冰冷的蒲团边缘,几不可察地轻轻叩击了一下。

“…水…果然…比预想的…更浑了…”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无边的黑暗,投向了某个未知的方向,声音低沉而缥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算计:

“灯油燃尽…修罗血泪…”

“…这余烬之中…方是…真正棋局…落子之时…”

“…去吧…让‘影子’…动起来…那‘内应’的痕迹…让它…更‘清晰’些…最好…能引向…该引向…的地方…”

“诺!” 黑影低声应命,如同融入黑暗的水滴,悄无声息地退出了禅房。

禅房再次陷入纯粹的黑暗和死寂。

道衍缓缓闭上双眼,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仿佛在默诵着无人能懂的经文,又仿佛在推演着更加宏大而血腥的棋局。那熄灭的青灯旁,只余下一片冰冷的余烬,和一句消散在风雪中的、近乎叹息的低语:

“…地狱未空…誓不成佛…”

**“…这修罗血泪…便是…引燃地狱的…第一捧薪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