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清晰地感受到那按压在伤口上的巨大力道和那微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他艰难地抬起眼皮,看到朱棣眼中一闪而过的、被他强行压抑的痛楚与关切。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嘴唇翕动,无声地传递着绝对的忠诚与信任。
朱棣猛地抬头,目光如冰冷的鹰隼扫过混乱的战场。宋军后方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际,浓烟滚滚,混乱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丘福的出现是神兵天降,但也像一把悬顶之剑——这个悍将的违令擅动,究竟是福是祸?他强行压下所有翻腾的思绪,只剩下一个纯粹而冷酷的念头: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战机,将宋忠彻底碾碎!
“传令!全军压上!不计代价!” 朱棣的声音冰冷如西伯利亚的寒风,带着主宰生死的决断,“朱能!带你的锐士,给本王凿穿敌阵!目标——宋忠帅旗!斩将夺旗者,赏千金,封千户!” 他松开按在张玉伤口上的手(早有亲卫上前接替,用更专业的布条紧紧包扎),再次举起那柄血迹斑斑的长剑,锋刃直指远处在混乱中依旧顽固飘扬的宋字帅旗,如同死神的判决。
“诺!” 朱能舔了舔干裂带血的下唇,眼中爆射出骇人的凶光,仿佛地狱归来的恶鬼。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嚎叫,带着身边这群杀红了眼的生力军,如同烧红的钻头,狠狠刺向敌军混乱的核心!
燕王府,前院。
长廊深处压抑的哭泣声,被前院骤然爆发的、近在咫尺的厮杀声彻底淹没。刀剑撞击的刺耳锐响、临死前的凄厉惨嚎、身体沉重倒地的闷响、愤怒的咆哮与绝望的咒骂……这些声音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长廊里每一个人的耳膜和心脏。
朱高煦赤红着双眼,额头上被刀风划破的伤口火辣辣地疼,温热的血液顺着眉骨流下,模糊了右眼的视线,带着浓重的铁锈味。他右手将那柄未开刃的短匕用撕下的布条死死缠紧在手掌上,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发白。他跌跌撞撞冲过最后一道月洞门,眼前地狱般的景象让他瞬间窒息,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王府那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虽未被攻破,但门板上已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刀斧劈痕,深深的沟壑里嵌着碎裂的木屑和暗红的血痂,飞溅的血点如同丑陋的梅花,在门板上、影壁上、廊柱上肆意绽放。门洞内、影壁后、假山石旁,数十名王府侍卫正依托着有限的掩体,与十几名身着宋军精良黑色札甲、眼神凶悍如狼的死士进行着惨烈的白刃战!青石板的地面被粘稠的血浆覆盖,几乎无处下脚,倒伏着七八具尸体,有侍卫穿着熟悉的王府号衣,也有敌人穿着冰冷的黑甲,断肢残臂散落其间,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化不开的血腥味和死亡的气息,几乎令人呕吐。
一名侍卫的长枪被斩断,只剩下半截枪杆,正被一个身材魁梧、面目狰狞的敌兵逼到影壁的角落。敌兵手中的环首刀带着寒光,高高举起,眼看就要将侍卫的头颅劈开!
“啊——!” 朱高煦脑中一片空白,所有的委屈、恐惧、被斥责为“废物”的屈辱,瞬间被一股更原始、更狂暴的守护本能所取代!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带着破音的嚎叫,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幼兽,不管不顾地猛冲过去,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那柄缠着布条的短匕,狠狠捅向那敌兵毫无防备的后腰!
“噗!” 沉闷的钝响。匕首的圆钝尖端隔着坚韧的皮甲和札甲叶片,仅仅造成了微不足道的刺痛。那敌兵吃痛,猛地回头,看到一个半大孩子,脸上沾着血污,举着一把玩具般的小匕首,眼中顿时露出被蝼蚁挑衅般的暴怒与狰狞:“小杂种!找死!” 他反手一刀,带着凌厉的破风声,直劈朱高煦的面门!
死亡的冰冷气息,如同实质的寒冰,瞬间将朱高煦全身冻结!那雪亮的刀锋在他模糊的右眼中急速放大,带着无可抗拒的毁灭力量!时间仿佛凝固,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触摸”到死亡的边缘——冰冷、锋利、无情!
“二公子——!” 旁边一名腹部被划开、肠子都隐约可见的重伤侍卫,目眦欲裂,用尽生命中最后一丝力气,将手中紧握的半截断刀,狠狠掷向敌兵持刀的手腕!
“当啷!” 一声脆响!断刀砸在敌兵的手腕护甲上,力道虽已衰弱,却让致命的刀锋偏斜了寸许,带着刺耳的摩擦声,狠狠劈砍在朱高煦身侧的青石廊柱上!火星四溅,碎石纷飞!
额头的剧痛和那贴着耳边掠过的、几乎斩断他生命的刀锋带来的巨大冲击,让朱高煦浑身剧颤,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恐惧、后怕和滔天屈辱的暴怒,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废物?偷袭都伤不了人?!看着那敌兵因手腕震动而更加扭曲的狞笑面孔,看着地上为了救他而呕出最后一口鲜血、眼神迅速黯淡下去的侍卫……看着长廊方向隐约传来的、三弟那撕心裂肺的惊恐哭声……一股滚烫的、带着血腥味的血气直冲天灵盖!什么恐惧,什么规矩,什么“玩具”……统统被碾碎!
“我杀了你!!” 朱高煦发出比之前更加凄厉、更加疯狂的咆哮,不再是盲目的冲锋,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同归于尽的、玉石俱焚的狠戾!他不再试图用那无用的匕首,而是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狼,猛地合身扑上,用尽全身的力气和重量,死死抱住那敌兵持刀的右臂,整个人如同树袋熊般吊在上面,疯狂地向下拖拽!同时,他张开嘴,露出森白的牙齿,带着刻骨的恨意,狠狠咬向对方手腕铠甲连接处的薄弱皮肉!动作原始、野蛮、充满了不顾一切、以命搏命的凶残!
“呃啊——!” 那敌兵猝不及防,手腕剧痛钻心,环首刀差点脱手,又被朱高煦这不要命的死缠烂打拖得重心不稳,破口大骂:“小畜生!松口!!” 旁边的侍卫们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怒吼着扑上,刀剑齐下,结果了这个凶悍的敌人。
朱高煦脱力般从敌兵身上滚落,重重摔在冰冷的、浸满鲜血的青石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腔火辣辣地疼。嘴里满是浓重的血腥味,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牙龈被震破的。他看着敌兵手腕上被自己咬出的、深可见骨的、正汩汩冒血的恐怖伤口,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右手上紧紧缠着的、沾满血污和口水的“玩具”匕首。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其复杂的感受在他心中翻腾:剧烈的后怕让他的身体还在微微发抖;伤口的疼痛提醒着他死亡的擦肩而过;嘴里恶心的血腥味让他想吐;但……一种微弱却无比真实的、混杂着血腥、疼痛、以及一丝……**力量感**的东西,也在心底悄然滋生。他不再只是蜷缩在阴影里的废物了!他咬了敌人!他用自己的方式……参与了战斗?尽管狼狈不堪,尽管微不足道。他看着周围浴血奋战、伤痕累累却依旧死战不退的侍卫,看着地上那些为了守护王府而倒下的忠仆,一种模糊的、却无比沉重的责任感——一种属于战士的、守护家园的责任感,如同石缝中挣扎而出的幼苗,开始在他那沾满血污和泥土的胸膛里,顽强地扎根、萌发。他挣扎着爬起来,抹了一把糊住眼睛的血,握紧了手中那柄冰冷的短匕,目光第一次带着凶狠和警惕,扫向其他仍在搏杀的角落。′风雪归途,西山至北平
徐仪华(“静尘”的法号在她心中已如冰雪消融,只剩下“徐仪华”这个刻入骨髓的名字)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崎岖湿滑的山路上狂奔。凛冽的北风裹挟着雪粒子,如同无数细小的冰刀,抽打在她苍白的面颊上,割裂着她裸露在外的皮肤。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如同吸入冰碴,每一次呼吸都带来喉咙和胸腔撕裂般的剧痛。单薄的灰色僧袍被沿途的荆棘和枯枝划破,布条褴褛,沾满了泥泞和雪水。唇边那抹暗红的血迹早已被寒风吹干,凝固成一道凄厉的印记。胸腹间那股因急火攻心、强行压抑而翻腾的内伤,随着剧烈的奔跑,如同钝刀在脏腑内搅动,每一次落脚都牵扯出尖锐的痛楚。但她浑然不觉,所有的感官都仿佛被屏蔽,只剩下一个执念:向前!再快一点!
山下的北平城方向,那地狱般的交响乐变得更加清晰、更加狂暴!震天的喊杀声、兵器碰撞的锐响、垂死的哀嚎、火油爆燃的轰隆、城墙垮塌的闷响……这些声音不再是模糊的背景,而是化作了无数根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在她的灵魂上。道衍的话语在她混乱的脑海中反复轰鸣,如同洪钟大吕:“灯…一盏不可替代的灯…” 眼前不断闪过儿子们清晰的面容:朱高炽躺在病榻上,苍白瘦弱,每一次压抑的咳嗽都仿佛咳在她的心上;朱高煦那双酷似朱棣的眼睛里,倔强背后深藏的委屈和对认可的渴望;朱高燧惊恐万状、如同受惊小鹿般寻求庇护的哭喊……还有朱棣!那个她爱之深、责之切的男人!此刻必然浑身浴血,在刀山火海中搏杀!她仿佛能“看”到他玄甲上流淌的鲜血,“听”到他剑锋划破空气的锐啸,甚至能“感受”到他内心那被铁血包裹的、可能同样在为失去而恐惧的角落——对爱将的痛惜,对城池的忧惧,甚至……是对他们母子安危的牵挂?
“我能做什么?我到底能做什么?!” 这个念头疯狂地盘旋,几乎要将她逼疯。诵经祈福?那虚无缥缈的佛力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她需要的是力量!是能够实实在在保护她至亲、扭转乾坤的力量!她猛地想起自己是谁——她是徐仪华!是中山王徐达的女儿!是将门虎女!是燕王朱棣明媒正娶的王妃!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她或许没有披坚执锐、冲锋陷阵的武力,但她有身份赋予的天然权威,有在绝境中凝聚人心、稳定局面的智慧,更有一种源自血脉、为母则刚的决绝意志!她存在的本身,对于濒临崩溃的王府内院,对于正在血海修罗道中奋力搏杀的朱棣,甚至对于此刻可能正陷入自我怀疑和巨大恐惧的儿子们(尤其是刚刚经历了生死一线的朱高煦),就是一道无形的、却无比重要的屏障!一种象征着希望与坚持的象征!一盏……在这片血与火的炼狱中,指引归途、守护住最后一丝人性温暖与理智的明灯!
这个认知如同划破黑暗的闪电,瞬间劈开了她心中绝望的迷雾,带来一种近乎悲壮的清明和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身体的虚弱和伤痛似乎被这股意志强行压下,她奔跑的速度更快了,脚步也更加坚定。风雪中,她那曾经属于“静尘”的空寂眼神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属于“徐仪华”的、燃烧着母性守护烈焰的决绝光芒。她不再逃避这红尘业火,她要主动投身其中,用自己的一切——身份、智慧、意志,乃至生命——为她的至亲燃起这盏灯!
北平城那模糊的轮廓在漫天风雪和升腾的硝烟中若隐若现,王府的方向火光闪动。那里,是她此行的终点,也是她新的战场。她深吸一口冰冷刺骨、混杂着浓重血腥味和硝烟味的空气,义无反顾地冲下山坡,冲向那片沸腾的血色漩涡中心。每一步踏出,脚下的积雪都留下一个清晰的、带着决绝的脚印,离青灯古佛的清净越来越远,离血火交织的尘世深渊越来越近,离她需要用生命去守护的亲人,越来越近。风雪卷起她褴褛的僧袍,那抹暗红的血迹在灰布上显得格外刺眼,如同菩提泣血,踏入红尘。